叫白毛叫习惯了

不搞基

小谢 8

T +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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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要下葬了,小谢都没能接受自己已经死了。
死了死了,就是没了皮囊不成。阴阳两隔,自己应该去阴曹地府呀,怎么老人家说的那些勾魂鬼差啊,牛头马面啊,一个都没来?来晚点也罢了,这都快两天没来了,不是把他忘了吧?
那要说没死吧,谁都瞧不见他,听不到他,他也没法再回那个身体里。
小谢起初还有点嫌弃那个身子,瘦骨嶙峋,血污遍身,死也不死得好看一些,害乐师伤心难过。牢头和乐师的仆从把乐师劝出牢房以后,狱卒要来抬小谢的身子,小谢才着了慌。别介,我在这儿呢。但无论他怎么扑腾,都回不到那身子里去,只能眼睁睁看狱卒把人抬出去了。
牢头给乐师面子,让把小谢这身子停在一个单间,小谢想都没想就跟了进去,但待了没多久,他又出来了,因为牢头找了人来清理身子,这一通又擦又洗,又换衣服又修脸梳头的,看得小谢心惊肉跳,沿着墙跟溜了出来,抱紧自己坐在了墙跟。
虽然没了身子,该有的害怕、慌张、难过,一样都没少。还能呜呜地哭。
坐牢这十几天一滴眼泪没掉,现在死了,却哭开了。
别人看不见,才哭。
但谁都看不见,更哭。

小谢和自己的身子隔着墙待了两天。
其间人来人往的,做法事的,送寿衣的,棺材铺打棺材的。白事居然也办得挺热闹。
听说整个丧葬都是乐师出面找人在操办,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便送小谢灵柩回故乡,所以商量下来就在京城附近找个地方下葬。乐师亲自选了坟地和棺木,也尽可能地通知了小谢在京城认识的朋友。不过这个当口,尽管小谢是被刑部赦令无罪释放的,敢来参加他葬礼的依旧寥寥无几。
坟地在城西离小壶山不远处,除了做法事的和尚、负责下葬的工人,其余不过十来人参与送葬。
乐师披一件灰色斗篷,一个胖胖的仆从撑着一柄大黑伞替乐师挡着细雨。两人落在送葬队伍的最后面,若即若离的,像是路过之人,但这沉默地缓缓跟随,却又将哀恼之情拉长至无边无际。
下葬时,小谢看见主理之人竟是吹胡茄的叶老板。一路扶棺的是他,按照白事知宾的指示,带头绕穴转圈、洒铜钱、烧纸钱、磕头的都是他。其他十来人都跟着他做。叶老板以朋友礼仪带着轻孝,其他人没有。
天桥的吹火把师傅和说大鼓的辫子姐姐也来了,辫子姐姐倒是胆子大,小谢自己都不怎么敢看自己的身子,辫子姐姐有本事趴在小谢棺材沿上不让钉钉子,还伸手摸小谢的脸,眼睛哭得和寿桃似的。
小谢挠挠头,所幸棺材里那个已经打扮过了,不算渗人,若是辫子姐姐看到牢里那个死鬼,不得哭得撅过去。
牢里那个,却让乐师见着了。

下葬前的一串仪式,乐师都没参与,直到要钉棺材盖了,才和仆从走了过来,将什么东西放进了棺材里。叶师傅见了,连忙在身上摸索一阵,掏出什么物件也放在了棺材里。
小谢一直远远瞧着,他不敢进墓区。他怕。虽然自己也不是人了,但他还是怕鬼,如果碰到和他一样傻了吧唧的鬼,丧气,如果碰到凶的,他又不知道怎么办,如果碰到能结伴同行、或者告诉他该怎么去地府投胎的,他也怕——真的要离开这阳世,谁都舍不得。
但是看到乐师往棺材里放了什么物件,小谢怎么都得去瞧瞧是什么,他已经习惯了这没身子的身子,一下就跑到了棺材边上,在工人们盖上棺材盖之前,看清了乐师放下去的东西。
是他的扇子,被衙门没收的扇子。

乐师不知从哪里把扇子要了回来,擦得干干净净,穗子也洗过了,像新的似的,就放在小谢的胸前。扇子一边放着玉坠子,自然是叶师傅放进去的,当日小谢在狱中给叶师父的那枚。
小谢看着扇子,喉头一紧,眼泪又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乐师是懂得他的——有了扇子,“说书的小谢”才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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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谢回了京城。
因为他不仅怕鬼,还怕黑。
一个“人”在坟地外头不远处的树下待到晚上,眼看天就暗了,附近又没个灯火,下雨天也没星星月亮,吓得打抖,在心里数了五十下,说还没有鬼差爷爷来带我,我可先回城里去了。数完五十下,身边没什么动静,小谢拔腿就跑。一溜烟地回了京城。

京城就是热闹,尽管接近宵禁时间,大路上依旧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况且宵禁也不是整个京城都宵禁,有几条大街照样可以亮灯,可以莺歌燕舞,但进去了那几条大街就不能出去,晚上就得在那儿过。小谢的酒楼子就在那里头,不过小谢的书场,宵禁前就结束了。没有半夜里还说书的道理,即便有,说的也不是什么好书了,小谢不干那个。堂会有时会耽误到夜里,比如前面的人时间没估好,拖到小谢这里就晚了,有时候小谢他们在主人家提供的客房过夜,有时候就近找个客栈睡一晚,也有一两次直接回家,被巡逻的官兵叫住询问的,小谢身上有主人家的帖子,有酒楼的凭据,官兵问过就会放他过去,不会为难。
现在小谢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书里不是说阳气重的地方鬼去不得么。头一回当鬼,小谢只能谨慎着来,不过书里说鬼怕光,小谢倒没觉得,灯光他一点都不怕,没灯他才怕。白天也没事,这两天虽然断断续续下雨,但也见过太阳。小谢躲在墙荫伸手在太阳探了探,没事。
小谢小心翼翼,晃晃悠悠,找了一家客栈,落脚在客栈边上的胡同里。客栈大堂一直亮着灯,侧边窗对着胡同,胡同里就有着点亮。胡同挺干净,客栈里头隐隐有说话的,推牌的,但不吵闹。小谢像模像样还找了块干净的地坐下。晚上就在这里休息。
白天时候小谢就在城里瞎晃悠。
前头两天他还想寻个投胎之法,在城隍庙外面绕了两圈,不敢进去。又找了个道观,鼓足勇气进了正殿,什么事都没发生。小谢回头又到了城隍庙里,除了进大殿隐约有点费劲,其他地方随便出入,畅通无阻。莫非城隍老爷不管孤魂野鬼?可是京城这里没有阎王庙,不知道哪个衙门管这个事。
小谢直发愁,愁了三天以后索性不想这事了。信马由缰在京城里闲逛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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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谢来到了天桥把式场。瞧见胡琴爷爷和辫子姐姐正在演单刀赴会。
小谢第一次见到辫子姐姐,小姐姐就在唱单刀赴会。小姐姐高高的身量,比小谢壮了一圈,说起大鼓来虎头虎脑的,但又有丫头片子的俏皮劲。小谢听了喜欢,放了一大把钱在小姐姐递过来的盘子里。然后说自己在哪哪说书,这就认识了。
后来小谢逗辫子姐姐说,您唱大鼓的,也是一种说书,书里还带着唱,比我本事。我要向您学,拜您为师。辫子姐姐说好啊,你叫我一声好听的,我教你。小谢立即作了个揖,就要叫师父,被胡琴爷爷一把拿住,托着他下巴颏让他别叫。小谢纳闷,就见胡琴爷爷和辫子姐姐小声说了几句什么,辫子姐姐脸一红,跺脚道,不准叫我师父,叫,叫师姐。小谢不明说以,反正他也是闹着玩,就叫了师姐。
但这师姐不好好教他,说不上几句就嫌他皮,嫌他烦人,嫌他凑得太近。小谢说那好,我退开,离你二里地去你教我试试。辫子姐姐又嫌他贫嘴,一来二去,辫子姐姐也不教了,小谢也不喊他师姐了,依旧叫“姐”,辫子姐姐叫他“小谢”。
以前的事情一桩桩想起来,又想到小姐姐扑在他棺材上恸哭,小谢终于明白点了什么。
现在才明白,是不是晚了点。
不过当时没有明白,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呢。

从天桥出去,拐到停靠画舫的码头。
天寒地冻,湖面上结了一层薄冰,无人游湖。但画舫等同于移动的酒楼,此刻不动了而已,靠在岸上,依旧灯红酒绿,热闹非凡。
小谢随意登上一艘大画舫,内部与往常去过的大同小异,底下是大舱,楼上有包厢雅座。大堂里此刻有人说相声,楼上包厢里有陪酒的,有弹琴的。
小谢瞎转悠了一圈,可巧了,听见有人议论从自家酒楼里嫁出去的昆班小姐姐。连忙扒着墙根听了会。
众人都说她嫁了好人家,因夫家有点势力,在这场风波中顺利逃过了一劫,官府不仅没捉她去审,连通常的过府问话都免了,妥妥地脱身在外。但这位夫人却也仗义,上锋口风刚一松动后,立即请夫家帮忙营救小谢等人,自己也在梨园圈奔走,求了不少梨园界的角儿出面,造了不小的声势。只可惜了谢老板,在赦令下来前头一天过去了。这位夫人很知分寸,没去送行,帛金都没给。丈夫见她识大体,又识大义,很是佩服,打算头七的时候,同夫人一起去给小谢上个坟。
叶老板也是,出了牢以后见情势不妙,不敢出声,但有人为伶人奔走后,他也站了出来,可惜为时已晚,心中负疚,教坊生意都停了好几天。
小谢心里感概。心中记下为他奔走过的同行的名姓,虽然记下也没什么用,他这样也没法答谢别人,但记还是要记的。自己记着,愿老天爷也记着。
有救人的,却也有害人的。酒楼这次关张,是有人出首把老板给告下了,但究竟是谁,众人都不是很清楚。只说是酒楼内里的人。
小谢心里一惊,酒楼里一张张面孔飞快从脑海中闪过。他一卜愣脑袋,阻止了自己往下猜测,怎能他们每个人都当做了仇人。罢了,就当没听过这一折。

离开画舫,小谢犹犹豫豫飘飘荡荡,来到了京城的中心。来到了他说书的花园子酒楼前面。
花园酒楼原本热热闹闹进进出出的大门上贴了封条,偃旗息鼓。但这条路上其他茶馆酒肆,古玩铺杂货店照旧开着,门庭若市,是以整条街并不显得冷清。小谢呆立半晌,进了酒楼。他现在这样,虽不能穿墙,但只要有条缝隙,他就能过去。
大堂里保持着收市时的情形,椅子翻在桌子上,清扫过的地面还挺干净。但是窗门紧闭,室内又没有点灯笼,十分昏暗。
顺着同样昏暗的长廊走向小梨园,一路上各个包房都清洁而寂静,昔日里推杯换盏,行令长歌之声隐隐还飘在空中,小谢不由得蹑足潜踪,好不要打扰那些残存的痕迹。
小梨园里自然也空无一人。台下座椅上落有灰尘,台上大幕拉开着,地板上几枚枯叶被风卷着打着旋,下场门那靠着几支枪,似乎是演挑滑车的道具。
小谢走到后台,自己那张小桌还放在老地方,铺在桌上的布幔却不见了,向周围看,昆班小姐姐们放贴面点翠的地方似乎也被清理过,具体少了什么小谢看不出来,只知道必定少了东西。这些伶人的家伙事,说起来也不值几个钱,但有些东西,有钱也再买不到一模一样的。都是心头的宝贝,拿走了,就像剐了心头肉。
转了一圈,小谢踱回台上,面对空荡荡的观众席,虚空中想拍一拍扇子,想起扇子给乐师放在棺材里了,于是撤手,再做个起手,学唱了段戏。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

出了酒楼,天色已暗,见路口有兵士站着,那就说明宵禁了。除了小谢这个酒楼黑乎乎一片,其他几个大酒楼依旧热闹。小谢寻思着今晚不回客栈那儿咪着了,就近找个地方过一晚再说。这时,见一顶轿子从皇宫方向过来,轿子外跟着一个胖胖的仆从。轿子在路口停了停,胖仆从和兵士交代了几句,兵士挥手让轿子过去了。
那仆从正是小谢下葬那日给乐师撑伞的仆从,小谢心中一动,不觉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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