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白毛叫习惯了

不搞基

小谢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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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堂会的戏班、琴师、伶人们被男女分开,分别关在两个大通间牢房。登记了名姓住址、归属于哪个戏班酒楼。看这意思,一旦外头核实了他们的身份、与王爷府无关,也就能放出去了。
果然,从第三日开始,陆续有人被放了出去。一时出不去的,多半也得到了戏班子、家里人的传话,说正在办手续赎人,叫他们放宽心。
小谢却始终不在释放名单里,也没有得到任何来自牢外的消息。

小谢觉出些许不对劲儿来。
自家酒楼子在京城一流之列,是排得上号的,从牢里捞一个没罪过的人,就是说句话的事,众人起初都以为小谢会最早出去,甚至小谢自己也这么想。如今不仅没来接人,连个信都没带进来,显然不正常。
小谢不愿意往坏处想,但已活络了心思。第四日下午,官差过来唱了名字,又放走一大批,当中依旧没有小谢。小谢听完名单,立即转到一位即将被放出去的琴师边上,将自己扇子上价值不菲的玉坠解下,放在那人手中,低声道:“叶老板,您出去以后,无论好坏,能否给我传个消息进来?这是一点心意,将来必再有重谢。”
叶老板看了一眼玉坠,推了一推才接下,反手拍了拍小谢的胳膊:“叶某记下了,一定。一定。”
“拜托,拜托。”小谢连连揖手。
“谢老板不必客气,也不要过于担心。保重身体啊。”叶老板道。小谢这几日一直咳嗽,怕染病与人,就在角落里坐着,也不多说话,与往日里那位有说有笑的谢老板相差甚远。
“没事。我没事。等您消息。”小谢扯个笑脸,目送叶叶师父出了牢房。

小谢坐回角落,拿出扇子抚摩着。吊坠给了叶老板后,如今扇子下头只留个穗子。穗子不长,平时小谢用起来是连穗子带玉坠捏在手里的,因为说到兴头,扇子要往下剁,不把玉坠捏手里,怕砸坏了,穗子呢,如果飘在外头,容易勾到东西,扇子一起一落,万一把桌子掀了,那可就乐子大了。
小小的说书,到处都是学问。
叶老板的乐器,也是门稀罕的学问。
叶老板善吹胡笳,胡笳乐曲多凄怆,既大气,又哀婉,“何处吹笳薄暮天,寒垣高鸟没狼烟”。小谢有阵很爱听,常往叶老板所在的教坊跑,一来二去就认得了,一起出去吃过几次酒。
像这样认识的朋友,在京城还有不少。但今时今日,能去求助于谁,小谢却不知道。
他早也想过,该结交些“用得着的朋友”,但因收入颇丰,心道能用钱摆平的,也用不着巴结许多关系,便没有特意钻营。他虽伶俐,懂得要与人处好关系,心里却还有点小小的清高,若只为了“用人”而结交朋友,也是不肯的。
如今这无靠无依,不过是缘分未至吧。小谢想,总有一日能结识到真正的朋友,到时各自为对方两肋插刀也不在话下。

又捱了两日,虽未得到叶老板传回的消息,狱卒却唱到了小谢的名字。
不是放人,而是提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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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谢满心糊涂。有心打听打听,还没开口,已被押解他的官差喝令什么都别问,堂上自然见分晓。只得闭嘴。
审讯之处不在京兆衙门正堂,在偏厅,但衙役、师爷、文书、板子,一应俱全,也是个衙门的样子。小谢认得堂上大人,是位大理寺副卿,是在别人家的堂会上见过。大理寺副卿到京兆府来审问,这算什么规矩,小谢不懂。也轮不到他来懂。
战战兢兢跪上堂去,这位大人倒没有一拍惊堂木直接问他你可知罪,而是一样一样,问他哪里人士,以何为业,何时进的酒楼,做些什么工作。平时与什么人来往等等细碎事情。
小谢一件件照实回答,虽时不时停下来咳嗽一会,但还是哑着喉咙讲得清清楚楚有条有理。
堂上大人似很是满意,不住点头。将小谢的事问得差不多后,再问小谢与酒楼老板出去应酬之事,要小谢按照时间,由近及远,将应酬时间、地点,见过的人通通回忆一遍。
小谢不敢隐瞒,索性拿出看家本事,按照说书的格局,将时辰、环境、衣帽、吃食、座椅方位、大致谈话都描述得详尽有条。听得堂上衙役和师爷直啧吧嘴,听完一“回”,还急着要听下一“回”。
说到日子久远的,有些细节小谢就记不真切了,但令他吃惊的是,在他卡壳儿的时候,堂上大人竟然能提醒于他,对是否有某某在场,穿着衣物为何、所点什么菜色竟都知之甚详。
小谢不寒而栗。
好像有一张无形的网,早就罩在他们身旁。何时收网,为何收网,他们却一无所知。

足足盘了大半年的酒席宴后,大人似乎认可了小谢的证词可信程度,终于入了主题。
“小谢,我且问你,你可听说你家老板与某某、某某老板,谈及替梁王经营财产之事?”
小谢心中一动。原来兜来转去,是老板折进了梁王的案子?难怪酒楼迟迟不来赎他。替梁王经营资产,有提供反资之嫌,乃是大罪,酒楼恐怕都得被封,哪里还顾得上他这个说书的。叶老板他们没有传消息进来也是人之常情,九成九是不想和小谢、和酒楼车上关系。换作小谢在外面,怕也不敢做什么。
但不知现在酒楼里的人如何了,老板估摸着已身陷囹圄了,否则堂上大人就不该问他是否知晓经营资产之事,而是该问他老板要躲难会躲到哪里去。

小谢确实听说老板曾替梁王“以钱生钱”,但只是“听说”,作不得准,兹事体大,涉及谋反那是砍脑袋的罪,他不敢随便应下。想到此,小谢道:“回禀大人,小人听说老板有替人经营资产,但其中是否与梁王有银钱往来,小人不太清楚。”
大人显然不太满意,启发道:“酒席宴上,他们可曾提起?你可见过,他们有书函字据往来?”
小谢想了想:“谈起过去哪里放银子比较赚,哪里的地皮金贵,具体经手之人为何,钱财来源为何,不曾说起。”
大人仍然不满,问小谢酒楼老板除了经营酒店,还有什么生意,小谢说了几处茶馆,说是新置的,其他再有没有,他一届说书的,并不知情。
大人又问了几遍,小谢仍然回答不知,大人不问了,看了身边的师爷一眼,师爷会意,起身离座,来在小谢面前,对跪着的小谢道:“谢老板,这次过堂,是大人给你的一个机会,你可想清楚了,大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有出首之功,大人会论功行赏。若有隐瞒不报,则以——”师爷顿了顿才道,“同罪论处”
小谢愕然抬头,看着师爷,又看看大人,这跪了大半日,答了大半日,原来尽皆无用之功。他方才明白,这并不是审讯,他们不想判定有或没有,他们已经写下了“有”,只等“有”的人来画押。那许多问话,不过是想捉他破绽,定了老板的罪名,一旦没有破绽,便索性硬扯出个破绽口子来,套在你身上。
小谢沉默片刻,扬起脸对师爷和大人一笑,就像站在台上,站在桌前,对台下的观众展现一个完整的笑容。
“小人没有半句隐瞒。”

如此审了几日,大人对小谢失去了耐心。
小谢看似句句点头,问什么答什么,但末了什么都没认下来。身子又差,不经打,才打了几板子就吐血晕了。也不记打,泼水醒后,依旧什么都答不出来。
师爷到牢里看望小谢,给他伤药,要牢头照顾,许他出去以后还能好好说书,会介绍更好的茶楼酒馆戏园子给他,小谢哼哼唧唧,感恩戴德,但是次日上堂,依旧不肯顺了大人的意思,在准备好的证词上画押。
大人和师爷瞧出来了,在这个说书的小谢嘴里撬不出东西。再打昏一次后,大人吩咐把小谢发回牢里,让人犯好好清醒,暂不再提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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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谢被关进了只容一人转身的单间。换上了囚服,收走了随身物品。
之后数日,都没被提审。也没消息从外面传给他。
酒楼是将倾的酒楼,小谢有如断线的风筝。
有些事小谢不明白,有些事小谢心里门清。大人既然这么急于从一个几乎不相干的说书人嘴里得到口供,可见老板的罪名并未坐实,还在查审。那么这个罪,就更不能替老板认下了。莫说老板现在是个“莫须有”之罪,即便老板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小谢没亲眼瞧见,就不能做个旁证。
那叫攀污。
说书的,说的是忠孝节烈,行得也要忠孝节烈。否则对不起自己说的那些书,对不起书里那些英雄好汉。
这也是个迂腐吧。
演霸王的,未必胆子大,演屈原的,未必能守节。
但旁人怎样,小谢管不着,自己,得管得住自己。

不过管的住这份心思,管不着身上的伤。一动弹就浑身疼,不如不动。小谢往墙边一靠,一动不动,几乎没声没息,让狱卒老以为里头没人了,路过查牢时,不自禁地就拿起灯笼往里头照。这时候小谢若醒着,就会冲狱卒扯起嘴角笑一笑,那意思,我在里头呢,跑不了您的。
狱卒瞧小谢有点稀奇。小谢虽然穿着血迹斑斑的囚服,头发赶了毡,常常因为半夜的剧烈咳嗽被两旁的犯人骂,狼狈得很,但这人笑起来,和和气气,好像没事人似的。
狱卒不是没见过这样的犯人,少。很多有修养的人下了牢以后都失了风度,或大叫大嚷,或痛哭流涕。只笑不哭的,那多半是疯了。小谢不一样。他会疼,会难受,但也会笑,会说谢谢,咳嗽好点的时候,还能说几句俏皮话。
狱卒里有知道“说书的谢老板”的,说他平时为人就这么客客气气,笑眉搭眼,但说起书来,气焰却高得很,二三百人的场子都镇得住。其他卒子不禁啧啧称奇,说瞧不出来,以后有机会倒要瞧瞧去。只是病成这样,还能不能出得去,都说不准,可得叫他好起来。于是有卒子安慰小谢,告诉小谢道,他那酒楼确实被封了,逮了不少人,但现在有梨园界的人在为被捕的伶人们奔走,好像说什么出于大义,不能牵涉无辜之类的。说这话的意思,让小谢存个念想,能吊住这口精神气。

小谢却没太大的反应。远的事儿,他想不了,能不能出去,他也左右不了啊。他想着眼门前的事儿。他现在最想的,是怎么能舒舒服服睡上一觉。别咳嗽、别脑袋疼屁股疼地睡一觉。
能好好睡一觉竟比那些公道啊说法啊都重要的多。
小谢从没那么累过,从没那么难受过,从来没那么想睡过。但偏就睡不着,难得咪了一会,又醒,一醒就整夜整夜地醒。醒着就听到牢房内各种声音,犯人有在哭的,有在骂娘的,有在喊冤的,有说要出首别人,换自己减罪的,还有说梦话的,喊打喊杀,喊老婆孩子的。
将来要是出去了,说一出“谢娥冤”时,把这些情状一一描述,倒是个独一份的身临其境。
出去以后就不在京城说书了吧。
小谢想先往江南跑。听说江南的春色美,天热了就去北边避暑,然后去西边,看大漠风光。不过那里语言不通,到那里说书,旁人约莫听不懂,那就不能一边说书赚钱一边游玩了,得筹好了银子再去。
当然,还是要回岭南,回家乡的。
师父师娘师妹远在岭南,想必正过着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山高皇帝远——小谢忽然生出些孑然一身的骄傲来,自己在京城无亲无故,固然无人能为他奔走救他出去,但也无人会被他牵累,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处。
但不知小梨园里那些小姐姐们现在怎么样了。自己是倒霉,在王爷府被抓了个正着,她们呢,如果能及时收到消息,能否脱身?拉琴的,打鼓的,翻跟头的,学口技的,他们都还好吗?
还有乐师,乐师还好吗?
以他的为人和手段,应该不会被牵扯进这场案子吧。
他应还是穿着大花袍子闲闲穿过廊下,弹琴,赏花,饮茶,轻歌。
小谢很想再去看一次乐师的演出,穿着大花袍子去看,擎着挂玉坠的扇子去看,坐到靠近舞台的地方,能看清乐师在台上的一举一动,能在节目结束后与乐师寒暄几句,能听乐师叫他一声谢老板。
原来,还不想离开京城的。
还有许多演出没有看,还有许多演出没有演,还有许多事没有做,还想置地买屋,还想把师父师娘接来京城玩,还想抱抱师妹将来生的大胖小子。

这日想着乐师种种,小谢睡得格外沉,身上却格外轻松。嗓子眼也不痒了,挨板子的地方也不疼了,裹着破烂的袄子囚服,竟然还暖呼呼的。这一觉好象睡了很久很久,直到牢门外有人叫他,他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叫他的人已不耐烦,打开了牢门,人进来以后,却立马又出去了。
小谢纳闷,他支起身坐了起来,揉揉眼睛,看见出去的是管这片的狱卒,出去以后和站在门口的牢头悉悉索索说着话。两人皱着眉头说了一会,牢头让狱卒提着灯笼守在牢门口,自己往外走去。
这是哪一出?又不像提审,也不是放饭,门就这么开着,也不怕犯人跑出去转转?
小谢朝狱卒摇了摇手,想问问这是要做什么,狱卒却没见他动弹,只是愁眉不展地站着。小谢又用力挥挥手,还是没反应。罢了,小谢放下手,等着。
反正那么多天都等下来了。
有罪受罪,无罪……本就无罪。

等不多时,牢房外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只听牢头的声音道:“哎呦您怎么进来了,您这是为难我啊,您不能进来。这种地方,你看这儿不干不净的……”
“既已验看过文书,确认开释,你为何还诸多阻挠?”另一个声音道。
小谢闻之一怔,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再听,却只有牢头又是阻止又是不得已头前开路的声音和那人不管不顾要往里走的脚步声。
方才那莫不是乐师的声音?虽然语气急切,甚至略有蛮横,与平时的乐师大是不同,但声音里的那份淳厚,焦虑中的那份温柔,分明还是往常的那位乐师。
小谢心头怦怦乱跳,乐师为什么会来这里?他说的“开释”,是指谁?既然牢门开了,牢头也来过,莫非是指自己?那为什么牢头和狱卒不直接让自己出去?
正寻思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几人已停在小谢牢房的牢门外。当先一人身姿高挑,披着黑色斗篷,不顾牢头伸手阻拦,猫腰就进了牢房。
低矮的牢门碰掉了斗篷帽子,露出来人饱满的额头和发际的桃尖儿。两鬓散发飘落,还坠着星星点点的雪花,来人伸手匆匆挽了下散发扣在耳后,同时抬眼向小谢望去——他眉睫之间亦染了雪,此刻扑簌簌落下,竟似从眉眼间开出的雪花般,剔透无暇,似梦如幻。
这样眉眼,不是乐师,还能是谁?
“您,您怎么来了。”小谢又一次结巴起来。
乐师却未回答小谢,甚至,并未看向小谢。
乐师紧紧抿着唇,望向小谢身后不远之处。从风雪里赶来,乐师脸色略显苍白,唇间血色不深,只有被他用力抿住的地方,才有一线嫣红,像文人画梅花时的起笔。但忽然,那一线嫣红被水晕开了,荡荡漾漾,淡了颜色。
这平白无故的,哪里来的水?小谢纳闷地沿着水痕寻找,蜿蜒而上,寻至乐师的眼眶。
望着小谢身后的乐师,竟已潸然泪下。

小谢心中一动,顺着乐师的视线,缓缓转过身去。
只见牢房一角,靠墙半躺着身着囚服的一人。那人骨瘦如柴,蓬头垢面。青灰色的脸上无有半分血气。双目阖闭,嘴角微微翘着,好像正在做一个不会醒来的梦。
小谢惊愕地看着那人的脸,那张在镜子中看到过许多次的,熟悉又陌生的脸。
不是自己,还能是谁?

我,莫非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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